奥威尔六十年祭
上世纪50年代末,我快大学毕业了,一天到
小说定名《一九八四》,因为他是在1948年动笔的(编者注:刚好把后两个数字颠倒过来)。其时他肺病已近末期,一边咯血,一边书写。小说在他逝世前一年出版。有些文学作品,如卡夫卡的《审判》不能不读,但不忍再读。一个向来奉公守法的市民忽然被押上法庭,定罪,跟着就推出“正法”了。这就是卡夫卡笔下的荒谬世界。奥威尔眼中的未来世界更似鬼域。
1984那年,忽接林山木电传,问我要不要替《信报》翻译《一九八四》分段连载。就当时查得资料所知,此书有三个译本。比对之下,发觉一来删节的地方不少。二来译文以讹传讹。这就是说,甲本的译文,乙丙两家拿来参考,结果是甲本出现的误译,也如数出现在乙本和丙本内。我觉得这样太辜负原作者一片苦心了,因此决定再入“大洋邦”这个dystopia(编者注:糟糕的世界,即上文的“鬼域”),给《一九八四》一个全译本。
最初的无产主义者
像《一九八四》这样一本作品,很难光凭想象写出来。奥威尔本名Eric Arthur Blair,生于印度,父亲是大英帝国的公务员,在贵族的 Eton College(编者注:全世界最显赫的贵族子弟学校伊顿公学)毕业后,家里供不起他到牛津或剑桥升学。这对他打击至巨,因为在势利的英国社会中,他昔日的同窗都会一一成为陌路人。在无可选择的情况下,他只好走父亲的老路到印度当“皇家警察”,后来又调派到缅甸。
20世纪初,英国人在南亚殖民地的嘴脸有如“君临天下”。奥威尔在印度和缅甸的经历让他亲身体验到做顺民是什么一回事。他“感同身受”5年后,再也受不了,辞职返回英国全心写作,用文字来排遣心中挥之不去的贫下阶层民不聊生惨况的记忆。他初期的作品如《缅甸岁月》,多少带有自传成分。这时期的奥威尔相信,只有社会主义才能消灭资本主义贫富悬殊和阶级矛盾的社会现象。
给奥威尔认识共产党和共产主义不同面的机会,是西班牙内战(1936-1939)。当时选出来的左翼政府致力推翻独裁者佛朗哥。奥威尔认定这是体验“民主政制抗拒法西斯主义”千载难逢的机会。1936年,他抵达巴塞罗那,投入一个他当时看来完全是由“无产阶级”统治的城市中。街上少见红男绿女,百姓穿的多是蓝工作服。理发店都挂着牌子宣示:我们不再是奴隶阶级了。
奥威尔决定要为这个新阶级卖命。他参加了一个当地的民兵单位,与佛朗哥军队对抗,结果身受重伤。谁料养伤期间政局骤变。原来政府中的共产党把他认同的反佛朗哥激进分子列为非法。巴塞罗那城内的清算斗争跟着开始蔓延。他体力稍为康复就躲起来,俟机回英国。回国后他在报上追看有关西班牙局势的报道。他拿自己的亲身经验参照着看,发现报章所载,全是“历史创作”。那儿根本没有放过一枪一弹的地方,在报道中竟然是“战况惨烈”。那儿曾经伤亡枕藉的,现在却只字不提。他在《向加泰隆尼敬礼》一书中为当时的战友鸣冤:“我亲眼看到的英勇作战的军队,被贬为懦夫、叛国者;那些根本没听过枪声的人,却被捧为‘光荣战役’中的英雄。”
信奉“战争是和平、自由是奴役、无知是力量”的“大洋邦”,集极权政府统治手法于一身。无知怎会是“力量”?很简单,你只要深信2+2=5这个真理就成。因此农作物虽然因天气反常失收,但在政府公布的数字中永远不断“增产”。一个本来是“老大哥”哥俩好的亲密战友,因思想“不正确”而突然“人间蒸发”,成为non-person,所有历史档案都找不到这“非人”的名字,更不用说生平了。时时刻刻看着你的“老大哥”,你再不需要他们了。大洋邦的“新语”辞典中,“母亲”和“父亲”这两个字从来没出现过。“老大哥”在大洋邦中得到全民爱载,全民誓死保护。一个老太婆小贩一次用了一张印有“老大哥”玉照的旧报纸包裹东西,被两个“革命小将”看到,就往她身上纵火,几乎活活烧死。
狂想中的“一九八四”
在赫胥黎的《美丽的新世界》中,婴儿是在“孵化场”(hatchery)炮制出来的。这个泡在试管中的“卵细胞”,依上方旨意特别培养后,可以一次生产8个至96个婴儿,个个样貌相同,智商和体能也相同。他们长大后,就会成为模范公民。“大洋邦”就有这么一位人物。他名叫奥兹维。23岁那年,他在印度洋上空执行任务时,为敌机穷追猛打,迫得把机枪扎在身上以增加下沉重量,连同携带的重要文件一起跳出直升机葬身海底。“老大哥”表扬他时,说他一生守身如玉,忠党爱国,烟酒不沾,每天除在体育馆健身一小时外,再无其他嗜好。他立誓终身不娶,因为婚姻生活跟他一天24小时奉献给党的志愿有冲突。
在《美丽的新世界》中,人可粗分两类。一是Alpha Plus Intellectuals (API) ,或可称“极品高知”。第二种是Epsilon Minus Morons(EMM),“超级白痴”。《一九八四》的主角温斯顿的日常工作,是替“大洋邦”改写历史,是理所当然的API。他是占人口少数中的少数。占人口绝大多数的是“普理”,取自proletariat(编者注:最下层阶级)的头两个音节。“大洋邦”为了证明“战争是和平”以战养战的真理,战争连年不断。民间一穷二白,百姓饿不死,但从没有过丰衣足食。但相对来讲,类同EMM的“普理”比温斯顿那帮人幸福。他们干粗活,既不通文墨,就不会犯“思罪”,免了人间“蒸发”之灾。为了让他们生活得有“希望”,政府做大庄家,发行彩票。
彩票是希望的凭借,因此大家向前看。在希望成真以前,得有一个渠道帮助“普理”打发空闲时间,抒发剩余的精力。温斯顿冒着“蒸发”的危险,私自在宿舍外租了房子,方便跟朱莉娅幽会。一天,六月的阳光洒满他房子的后院,窗子下面有人唱歌:
本来不存希望,
心事化作春泥。
谁人巧言令色,
使我意马难收?
温斯顿往下面看,原来这位女低音歌手是个体态健硕的中年妇人,腰间系着麻袋布围裙,展着肉腾腾的双臂,一步一陡地在洗衣盆和晒衣绳间来回踱步去晒孩子的尿布。她哼着的曲子在伦敦风靡一时。这类“郎是春日风、妾是断肠红”的靡靡之音,是音乐科一个小组为迎合“普理”口味而大量生产的成品。曲词是“谱乐器”撰写的,不是什么专家创作。靡靡之音有助稳定社会情绪,痴男怨女各自哼着,就觉得身心有所托。
跟温斯顿幽会的女子朱莉娅,敢作敢为,属于API品种。是她先用纸条传递“I love you”向温斯顿示爱的。跟温斯顿一样,她恨透了“老大哥”和他用统治“大洋邦”的一切高压手段。两人第一次幽会时,温斯顿得知朱莉娅曾跟多名党员发生关系。他听了很高兴,告诉她说:“你听着,你阅人越多,我越爱你。你懂吗?”温斯顿的想法是,越多党员跟朱莉娅私通,党的清规戒律会越早崩溃。他把自己和朱莉娅的身体看作推翻“老大哥”的武器。要是他们能把麻疯或梅毒传染给“内党”和“外党”的每一个党员,他们都愿意做。他们愿意做任何使“组织”腐化、堕落、沦亡的事。
大洋邦“情报系统”监视党人的“电眼”无处不在。温斯顿和朱莉娅心里明白,他们两人早晚会被“老大哥”捉个正着。温斯顿早有预感地对朱莉娅说:“我们被捕后,谁也帮不了谁。我招供了,他们固然枪毙你。但即使我不招供,他们也一样枪毙你。不管我说什么、做什么,或者不管我怎样守口如瓶,也拖延不了你的死刑。到时我们谁也不知谁的死活。我们什么力量也没有。最要紧的是,我们不能互相出卖,虽然我也晓得到后来结果都一样。”
“你是说招供?”朱莉娅问道:“我们当然招供,谁抓进去都招供不误。有什么办法,他们用刑折磨你。”
“我不是说招供。招供不等于出卖。你说什么做什么都没关系,感情才是重要的。如果他们能迫使我不再爱你,这才是出卖。”
温斯顿以为,“他们”可以用刑迫他招供,指控朱莉娅,但却不可以阻止他爱她。但他错了。审讯时,“他们”用最“先进”的刑求手段,肉体的、精神的和心理的,让他的“人格”全面崩溃。他没有“蒸发”,但往日的温斯顿剩下来的只是一副毫无心智的躯壳。他不再爱朱莉娅了。现在只爱“老大哥”。朱莉娅也不再爱他了。
住在温斯顿旧时“幽居”的后院的女低音,依然身心康泰,悠然哼着:
虽说时光最能疗创
虽说旧恨转眼遗忘
旧时笑声泪影
历历在我心上
作者系翻译家、《一九八四》繁体版译者。文中小标题系编者加注。
专题文章 《一九八四》身后六十年
《新闻周刊》百大书单前二十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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