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撤回的论文

2015-07-31 09:38:47

来源: 时代周报

从2009-2014年，来自中国的几十个学术会议的9000多篇会议论文被IEEE学术文献数据库撤稿。

时代周报记者陈舒扬发自北京

计件式的科研评价体制下，在中国，论文发表已经成为一个体量巨大的灰色产业。中国研究人员论文发表数目越来越多，大量低质量论文随之而来，成为学术出版机构面对的一个棘手问题。为了应对大量“学术垃圾”，学术出版方近年开始了大规模的清理工作。

不久前，专门监视论文被撤销的著名博客《撤稿观察》贴出了一篇投稿，指出IEEE数据库最近几年撤回了大量会议论文，而这些国际学术会议的举办地都在中国。从2009-2014年，来自中国的几十个学术会议的9000多篇会议论文被IEEE学术文献数据库撤稿。

据了解，IEEE数据库隶属于美国电气和电子工程师协会（IEEE），后者是全球最大的国际性电子技术与信息科学工程师协会，主要涉及计算机科学、电机工程学和电子学等领域，IEEE数据库也是该领域最有影响力、被科研人员使用最多的数据库。

撤回原因不明

在IEEE数据库的检索系统中输入“撤稿通知”，会显示9695条记录，如果根据分类查看，人们会发现除了一篇期刊论文外，9694篇论文全是学术会议论文，会议的举办地都在中国，其中以武汉、成都、上海三地最多。

撤稿原因引发猜测。IEEE官方针对每一篇被撤论文贴出的通知几乎一模一样，称：“根据正式组织的专家委员会的仔细审查，该论文违反了IEEE数据库的出版准则。我们因此撤回这篇论文，我们也会尽力移除这篇论文的所有参考文献。”

尽管包括时代周报记者在内的关注者都向IEEE官方询问了撤稿原因，但IEEE并没有给出具体的理由，在给时代周报的邮件回复中，IEEE表示，“对任何不符合标准的情况，我们都会采取措施”，并且表示“在当下的数字和文化环境下”，会对提交的论文实施“更严厉的准则”。

IEEE撤稿受到人们的关注并非首次。前述《撤稿观察》的文章提醒读者注意一年多以前发生的另一起撤稿事件：去年年初，法国约瑟夫傅立叶大学计算机科学家西里尔·拉贝利用自己开发的识别程序，在IEEE数据库和德国学术出版机构Springer 的数据库中识别出了120多篇的虚假论文，这些论文是由计算机程序自动生成的，同样几乎全来自中国。时代周报记者曾以《虚构的论文》为题报道过这一事件，揭示了高校师生向中介机构“购买”论文发表，中介机构利用计算机程序“写出”论文再通过“学术会议”提交给出版机构的过程。

虚假论文事件暴露了学术会议论文严重的审查缺位。去年8月，Springer发表了关于对虚假论文的调查结果和处理公告，在公告中，Springer表示会加强审查，并且与西里尔·拉贝合作，使用技术程序对数据库进行监测。Springer还表示今后不会接受那些收取论文发表费的学术会议提交的论文集，只接受收取“注册费”的学术会议提交的论文集—时代周报记者了解，在中国举行的学术会议均以“注册费”的名义收取两到三千元不等的费用。

虚假论文事件之后，IEEE数据库同样加强了自身的审核。IEEE也未回应或说明9000多篇论文是什么时候撤掉的，仅在对外回应中表示这样的“净化”是一个持续的过程。不过关注此事的学者利用历史网页抓取工具得到了答案，历史网页快照显示，这些论文的撤回大致发生在去年3-7月之间。

“我不认为发生这些撤稿是因为它们是计算机程序生成的假论文，也不认为是抄袭的原因。”西里尔·拉贝对时代周报记者表示，如果是因为抄袭等学术违规行为，出版方除了撤稿外，还会贴出正式的说明，对相关作者予以警示，而这9000多篇撤稿的处理方式并非如此。

事实上，IEEE还在撤稿公告中表示，接受作者的申诉。

中国学者的不满

时代周报记者查阅发现，在9000多篇被撤论文中，数量最多的是来自2011年举办的名为“电子商务和电子政务”的国际会议，多达1281篇，然而有关这一会议的信息大多已从网络上消失，官网也已失效。不过，时代周报记者发现了来自另一个与该会议缩写“ICEE”同名的“电气与电子工程国际学术会议”在2014年发表的一份声明。

这一声明澄清自己与“电子商务和电子政务国际会议”是两个不同的会议，由于两个会议刚好都是在上海召开，很多论文作者混淆了两个会议。声明表示：“2012年5月份召开的电子商务的会议到目前为止，确实是没有完成检索，也有部分作者反映退款扣费的现象，但是皆与电气与电子国际会议无关”，并强调“2012年的电气与电子工程国际学术会议大会所有文章已全部发表于Springer期刊，并全部完成了EI检索。部分作者由于文章质量问题被出版社退稿的，大会皆给予全额退款，没有胡乱扣除任何费用。”

由此可见，该“电子商务和电子政务”会议至少2012年还在举办，并且由于会议论文集没有成功发表，而引起交钱参会的人的抗议。

在9000多篇被撤论文中，数量次多的是2011年举办的名为“生物信息与生物医学工程”的国际学术会议，共1084篇，这一会议今年仍在举办，发起人是美籍华人学者周国城，据公开信息显示，周国城是美国圣地亚哥戈登生命研究首席科学家。然而时代周报记者向周国城的工作信箱发信询问此事，未获回复。

时代周报记者注意到，9000多篇被撤论文中，涉及最多的作者是电子科技大学机械电子工程学院教授黄洪中，搜索结果显示黄洪中是19篇被撤回论文的作者或共同作者，同时，黄本人也是“质量、可靠性、风险、维修性及安全性工程国际学术会议”的主席，而该会议2013年的论文集中有273篇论文在被撤回名单中。

黄洪中对时代周报记者表示，自己并未留意到上述学术会议的论文有多少篇被撤回，也不知道自己的论文被撤回，至于撤回原因，“他们有一个评审委员会，可能他们认为有的论文质量达不到他们的要求，比如英文水平不行或其他什么理由，他们就主观地把论文撤下来了”。黄洪中称自己没有收到IEEE的官方通知邮件，“他们就这样撤回也是不负责任的表现，有的作者不知情，需要打印材料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文章检索不到了。”

当被问起上述“质量、可靠性、风险、维修性及安全性工程国际学术会议”是否有严格的审稿程序时，黄洪中称每年会有两个人负责审稿。

“有的人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即便知道自己论文被撤也不去申诉。”黄洪中告诉时代周报记者，但也有学者在自己的论文被撤回后向IEEE提出申诉，最后又得到恢复。

长沙理工大学的蒋仁言便是提出申诉的学者之一。时代周报记者注意到，今年2月的一则新闻报道了蒋仁言“入选2015中国最高被引学者榜单”，该榜单由出版公司Elsevier发布，榜单会根据研究者作为第一作者和通讯作者发表论文的被引用总次数，评出某一学科所有中国（大陆地区）学者中处于顶尖水平的人，蒋仁言入选的是该榜单的“安全、风险、可靠性和质量”领域。

在与时代周报记者的邮件来往中，蒋仁言告知，自己当初收到了IEEE关于论文撤回的邮件通知，得知自己有两篇文章被撤，后来申诉成功，并且告诉了另一名论文也被撤回的学者，后者也申诉成功了。至于撤回原因，蒋仁言也表示自己不知道。“感觉是过程不透明，评审的水平差或道德有问题。”

垃圾战争和净化行动

科研界的“论文交易”早已不是新闻，美国《科学》杂志2013年曾以“中国论文发表市场”为题，报道了中国的论文买卖，揭露了一个繁荣的学术黑市，在这个市场上，不少高质量的论文被标价出售。去年的虚假论文事件则揭示了，在这个市场上，最次的商品如何以极低成本生产出来。

更常见的是各种“国际学术会议”所产生的大量论文。虽然在很多学科领域，会议论文的档次被认为比较低，但会议论文依然有很大的市场需求，根据时代周报记者对计算机、电子电信相关学科师生的采访，会议论文的发表，在一些学校，会对研究生奖学金的评定起到作用、甚至非常重要的作用，不少学校对教师有论文发表数量的考核，会议论文也被承认。

据时代周报记者了解，IEEE检索在国外并不被看重，但在中国关注度比较高，国外的学术会议一般不看重会议论文集是否被文献数据库收录，会议组织方也不会积极提交论文集。但在国内，几乎所有相关领域的学术会议在接受报名时，都承诺自己的会议论文集将来会在相关文献数据库里检索到，有的还承诺不能检索会退回部分参会费用。

西里尔·拉贝将大量低质量论文的泛滥称为学术文献数据库遭遇的“垃圾战争”，而每年在中国举行的大量学术会议，成为其中的重要来源。

至于9000多篇论文被撤回的主要原因，IEEE没有提供更进一步的信息。西里尔·拉贝对时代周报记者表示，他认为这些论文被撤回的原因，可能是审查委员会认为会议没有进行真实的同行评审。《自然》杂志曾在去年11月发表了有关论文评审作假的报道，其中提到有人利用电脑自动化的出版系统的缺陷，通过伪造不存在的学者身份、或假冒他人身份充当名义上的审稿人，从而“完成”论文的同行评审。不过，这种猜测没有得到IEEE官方的确认。

“IEEE在对会议和出版物进行评估时，会遵循严格的标准，在分享最好的实践经验和采用新的程序以保证我们向会员提供高质量的内容方面，一直处在领导地位。”IEEE在给时代周报记者的官方回复中如是表示，并且介绍了自己采取的一些措施，包括成立由志愿者和员工组成的专门的委员会，对提交的内容进行专业的判断、充当“看门人”；也包括对IEEE数据库内已有的会议论文进行“综合的审查”。

也就是说，除了发表后又被撤回的论文，也存在一批一开始就被拒绝发表的论文。事实上，网络上可以搜索到许多交费报名参加学术会议、最后论文未被发表的高校师生声讨这些学术会议的言论。

而观察者多指出，改革科研评价体制才是解决问题的关键。教育部在2013年底发布了《关于深化高等学校科技评价改革的意见》；去年7月，教育部和科学技术委员会又联合发布了《高等学校科技分类评价指标体系及评价要点》；去年10月，教育部再发《关于开展高等学校科技评价改革试点的通知》，要求上海、北京、广东三地加快试点。据了解，至今为止，仅有上海出台了一个《高等学校科学研究分类评价的指导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