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蔡尚君:威尼斯最佳导演是怎么炼成的
《人山人海》这部粗线条的电影获奖也有争议,但这种“粗糙”也有着“细腻”所不具备的、隐藏在背后的力量。蔡尚君说话客观:“说实话,我不太想做职业导演,把自己喜欢的拍了就够了。
本报记者 谢培 实习生 阎锐鸣 发自广州
威尼斯丽都岛,9月11日下午。蔡尚君打算待在酒店看晚上的颁奖直播,正琢磨着手头的票送给谁合适。几天前,他凭借第二部导演作品《人山人海》进入第68届威尼斯电影节,穿过“惊喜电影”的绿色通道来到水都。电影出品方的同事劝他去闭幕式走走,说也算是为电影做宣传,刚刚走完红毯,蔡尚君又要开溜,同事又说好不容易来了去看看颁奖吧。坐到尾声,临近颁发最佳导演银狮奖了,同事戳戳他的手臂说:“台上没有翻译,待会少说点得奖感言啊!”
蔡尚君这才反应过来。
登上领奖台的蔡尚君表情有点严肃,他说这真是一个惊喜:“这部电影让我更懂得坚持最初的理想,在现实面前要永不妥协。”没过太久,威尼斯电影节官方网站最醒目的头条位置,就放上了他双手捧举着银狮的照片,不知道是蔡尚君太高兴了还是太淡定了,作为获奖者,表情欠奉。
直到这个时候,互联网上还查不到蔡尚君的出生年份。
一波三折威尼斯
7月下旬,威尼斯电影节的选片人过来看了看《人山人海》,那是没有做声音也没有调画面的初剪版,选片人觉得挺有意思,告诉蔡尚君这个片子可以定下来,赶在电影节放映前做完,可以按照“惊喜电影”的规则参赛,不过不能对外宣布。接下来一个多月,蔡尚君一边憋着,一边赶工,直到去机场前几个小时,他才第一次找了家电影院,检查完了整部《人山人海》。
到了威尼斯,原定9月6日的媒体放映场因技术故障被取消,记者没看到片,下午的发布会也不用开了。晚上的首映倒是如期举行,放了一阵子影院汽灯就短路了,老外们闻到焦味立刻起身离场,大家又体验了一遍临时疏散。事不过三,到第二天下午,《人山人海》终于在威尼斯放映了,有些内地记者对这个无名导演的“杯具”电影兴趣不大,懒得再跑第三趟,写了几句“据悉影片反响一般”、“掌声稀稀拉拉”,敲上个“有惊无喜”的标题就了事。倒是法国《世界报》和美国电影网站indieWIRE给《人山人海》打出了五星高分,《泰晤士报》也给了个四星。
如此不顺遂,蔡尚君也没有去想什么奖不奖的事,他知道《人山人海》毕竟是自己的第二部导演作品,能入围已觉得幸运加惊喜,“再想要多些惊喜,就是贪念”。几位主演陈建斌、小桃红、吴秀波各有各事,也没能来到威尼斯,蔡尚君一个人接受了几家华语媒体采访。这趟威尼斯之行他觉得也挺不错。
排戏和编电影
在中戏读戏剧文学系那阵子,蔡尚君一心想做的是话剧。和廖一梅同班,认识了孟京辉。一起玩的还有同届的张杨,两人同岁,1967年生。上学的时候和这一大帮人做先锋戏剧,毕业了各奔前程。蔡尚君先是和几个同学帮一个台湾公司拍了一年多纪录片,也就是那种各地跑的文艺打工者,中间还出国转了一趟。等到快三十岁了,几个人突然觉得想做个戏纪念一下青春,总结一下过往,就琢磨着做《保尔·柯察金》,没想到做出来还挺受欢迎。那是1997年,孟京辉的《恋爱的犀牛》还未诞生。
也就是在排《保尔·柯察金》的同一年,张杨打算开始拍电影,蔡尚君帮张杨张罗剧本,聊出了五个不同人生阶段的爱情故事,后来怕过于前卫,就挑了其中一段准备成亲的小青年的故事作为一条线来串联其余四个,这就是《爱情麻辣烫》。这之后,蔡尚君就随着这帮朋友“转行”做起了电影,先后又参与了张杨的《洗澡》和《向日葵》。
从《洗澡》到《昨天》到《向日葵》,张杨始终克制、温和地探讨“父与子”的话题,出了力气的蔡尚君觉得自己内心也喜欢这种表达方式,但同时也想找找另一种感觉。一般来说,编剧必须按导演的牌路出牌,自然而然,蔡尚君起了自己做导演的念头。
新千年后,蔡尚君遇到一个执导筒的机会,他信心满满地上手开干,拍了一半夭折了。这当时让蔡尚君感觉挺沮丧,但他看清楚当年自己的制作能力几乎是无从谈起,失败也是好事。只是因为这个夭折在自己手中的电影,后来由其他导演接着拍了,电影还挺有名,蔡尚君不太愿意说出这部电影的名字,“对别人不好”。
从第一次导演创作的夭折中缓过劲来,蔡尚君去了一家影视制作公司,跟前期拍摄,盯后期制作,参与海外市场推广,跑国内院线排期。几年中,他以项目监制的身份参与电影制作流程的各个具体环节的工作,积累经验。2005年,蔡尚君开始弄《红色康拜因》的剧本,还是父亲与儿子之间的故事,但这故事直白、残酷得多。投资300万元的《红色康拜因》拿到了希腊塞萨洛尼基电影节最佳影片奖和韩国釜山国际电影节国际电影评论家协会奖,蔡尚君的风格开始显露端倪。
擒狮之作
蔡尚君很快开始筹备自己的第二部导演作品。先后考虑了两个题材,一个没有通过审查,一个他觉得自己现在的能力还不够。2007年看到的一则新闻让蔡尚君记住了:贵州农村六兄弟的老幺被劫杀,警察毫无头绪,五个兄弟在老家和全国追捕凶手,历时一年,行程万里,终于将凶手带回了老家交给警察。但此时,兄弟们已不恨因为一辆摩托车而杀人的凶手,警察更表示五兄弟无权追捕,派出所不予收押。
某一天,这个故事再触动了他,他从三位香港投资商那里拿到了600万元的投资。2009年夏天,他们辗转联系上新闻主人公,几位编剧去贵州和主人公生活了一周,蔡尚君和顾小白、顾铮准备了大概两百道的调查题,像人类学或社会学那样理性考察当地环境、人和历史。最终追凶五兄弟的故事被浓缩在了一个人身上,中间还有了一个女人,新闻结局被改变:凶手死了,追凶的人失去了目标,他偶遇一个黑煤窑,在里面目睹了残忍与阴暗。最终他决定以暴制暴。在这个奇迹频发的国度生活,蔡尚君还是选择了呈现怒相。
蔡尚君最喜欢这个追凶人身上的本能驱动,他没有选择沉默,没有随波逐流,蔡尚君说:“我们很多人只是在讨论、发牢骚,他以他自己的生命捍卫了尊严,看上去是一种暴力,其实是一次解救。”
蔡尚君找来做先锋戏剧时相熟的陈建斌,又找到小桃红和吴秀波。他们为这个取名《人山人海》的电影奉献出扎实的表演,据说为了保持一路风沙的味道,拍戏的时间内,陈建斌身上的皮衣一直没有洗过。在威尼斯捧银狮的时候,蔡尚君不忘说:“陈建斌是中国非常好的演员,我拿给他剧本的第二天,他就答应出演了,这也是他目前为止演得最好的电影。”
《人山人海》按照“good good study, day day up”的粗暴译法,取英文名People Mountain People Sea。这部粗线条的电影获奖也有争议,但这种“粗糙”也有着“细腻”所不具备的、隐藏在背后的力量。蔡尚君说话客观:“说实话,我不太想做职业导演,把自己喜欢的拍了就够了。我仍然是一个剧本导演,文学上强,影像方面没有那种像呼吸一样自由驾驭的感觉。所以你看我的镜头会单调,不够自然。这点比不上娄烨他们。”
但肯定有什么征服了威尼斯的评委。
“温和表达,我现在做不到”
本报记者 谢培 实习生 程晓芸
时代周报记者拨去电话庆贺时,威尼斯是天快亮的时段。当晚斩获银熊,蔡尚君已忙了个通宵,到这一刻都未能休息。约好第二天电话采访,中间又遇到他要赶去多伦多电影节,又增加几个小时时差,前后三通越洋电话,总共一个多小时的时间,蔡尚君聊了不少,只是不能尽录。
时代周报:拍摄《红色康拜因》的冲动来自哪里?
蔡尚君:我比较关注当下社会变迁,当时也挺愤青,到现在可能还有点(笑),还有点理想主义残留吧。开始创作剧本时,找了不少题材,我觉得中国问题最重要的还是农民问题,这是学“毛选”学出来的。中国问题从根上说就是这个问题,你不解决不行。所以当我的认识到达这一点时,我就把关于这个问题的思考放在电影里面,表达我们对生活的认知。
时代周报:《人山人海》的万里追凶,让我们联想到张杨的《落叶归根》,同样因为使命走在路上,一样中途使命突然消亡,一样的穷苦百态。但一个相对内敛,一个相对锐利。
蔡尚君:我岁数可能不小,但还是个年轻导演、新导演。在开始阶段,我还没有那么多的策略性考虑,还是忠于内心。人人都明白这些问题,只是选择不去这样做,这批导演他们都能做到,只是有些不同考虑。可能温和表达是一个更好的方法,但我做不到。在现在这个阶段,我内心需要直接的能量。
时代周报:《人山人海》和《红色康拜因》中都有杀人与跋涉。为什么呢?
蔡尚君:并不是因为有人命我就有兴趣。《红色康拜因》中,失地农民的生存状态被具体到了一对父子上,他们的关系是纠葛的。《人山人海》以命案为起点,它改变了男主角的命运。
时代周报: 这两部电影的共同点是什么?
蔡尚君:嗯,焦虑感。对贫富差距、急促变化、城市化进程、资源不平等的焦虑。所谓现代化中,很多普通人的利益是正在丧失的,他们付出了很大的代价。农民和工人阶级遇到很大的问题,社会最激烈的矛盾全在这里。电影中的事确实发生,和现实有一个对照的关系,也是根基所在。但直接摆放不如拍一个纪录片。电影应该找到个体生命在这个时代面前的生活方式!
时代周报:《人山人海》主人公的做法的设计考虑的是什么?
蔡尚君:新闻原型为什么去完成了这件不可能的事?这不应该是他去完成的。因为在公权力或法律面前没有找到很好的解决途径,他的这些个人行为就跟当下环境有谨慎性的对照。这个很重要!不能单看个人,你要知道他生活在什么样的环境里。
时代周报:《人山人海》的色调有点特别?
蔡尚君:前面在贵州的室内是潮湿阴郁的,阳光下稍强一点。之后越往后越沉重,偏冷,黑、灰,偏蓝,深棕,这是从情绪出发的色调。质感上基本是厚重真实的烟尘、煤矿。我们拍的时候空气里全是煤灰,小煤矿井里的人实际上是什么样,我们就要求是什么样。不故意做亮,不故意加重。追求肉眼能看到的自然效果。
时代周报:同时当编剧和导演,你怎么协调?
蔡尚君:导演和编剧角色不一样,最终要从影像上、表演上、全局上控制。以前做编剧对剧本会有一定要求,相对熟悉,但是作为导演如何转换也是我这几年一直做的功课。有段时间对文字也有一种质疑,不是不相信文字,只是质疑如何才是更清晰准确的表达,我觉得影像的力量比文字可能更要直接。我们在准备剧本时准备了很多台词,但实际拍摄时要相信演员。由他利用自身的内力、特点来完成角色演绎。你必须通过他来实现脑子中的那个形象。最初我们要求陈建斌这个角色很沉默,也有爆发力,他尽量少说话。我看过太多作品中出现太多的废话台词。
时代周报:《红色康拜因》300万元的投资据说收回来了。《人山人海》打算怎么办?
蔡尚君:现在得奖不一定好卖。但是还是看怎么操作。这种偏文艺片的电影,还是要长期化上映,按商业片的做法不一定好。但是也有个别的例子,《观音山》也是。不过只有它很好,《钢的琴》就一般吧。现在国内没有艺术院线、艺术DVD,网络,没有分销渠道。国内现在网络价格好一点,电影频道相对低很多。加上院线,加上国外,可能差不多能回收投资。
时代周报:香港投资人的态度是什么?
蔡尚君: 当然是希望赚钱,但他们有心理预防,没有给我太大压力,他们会觉得这种片子不一定会赚很多钱,不像商业大片。大片的投资风险也高,投资几千万的,也有大明星,也会亏。
时代周报:这部电影是按照香港电影申报的威尼斯,能回内地公映吗?现在的状况怎样?
蔡尚君:现在回来,要走一个正常手续。这个电影各方面,我曾经找人分析过,几乎都没有问题。应该不会在审查上遭遇什么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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