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楂树之恋》三年误读史

2010-10-14 06:40:05
来源: 时代在线网

曾园

《山楂树之恋》2007年8月出版,当年就获得《亚洲周刊》华语小说第一名以及《当代》长篇小说年度最佳读者奖,销量据说已经突破百万册(作者艾米对此有不同看法)。有些不可思议的是,在文学刊物、文学出版物销量急剧下滑的今天,这本讲述不堪回首年代的爱情小说却获得了成功。而且,作者似乎对文字有洁癖,对形容词有某种程度的戒备,总是用短句,摒弃华丽描写。在以往的出版者、写作者的预想中,大多数读者,似乎总是容易被华丽的东西吸引,更愿意花钱去买《金瓶梅》,或者《故事会》。这本书有何魔力?它又引发了哪些阅读问题?

幸福的电击感

《山楂树之恋》畅销之后,各种关于此书的议论渐渐多了起来,电影《山楂树之恋》放映之后,我们会发现真正有分量的评论与它的畅销实在不对等。评论界与创作界的失语也许证明了该书尽管畅销,但它与当代文学的主流评价体系之间的格格不入。仿佛文学评价体系是个脆弱的方框子,而这本小说却是个铁饼,甚至,它还有可能是个铅球。

不是说准确、有见地的评论文章不存在,严锋的《泪是检验文学的惟一标准》就是其中之一,尽管我不同意他的标题。严锋教授认为这本书中有“非常吸引人的细节”,相比王小波的“文革”小说,这本更自然。与多数人迷恋老三不同,他认为静秋塑造得更好:傻气,聪明,纯真,善良,相当“左”。令他激赏的是男女主人公第一次见面,全是老套套,可是一下子就会揪住人的心。静秋还没有见到老三,先听到他的手风琴声,“有几个男声加入进来,用中文唱着这首歌,似乎都是手里忙着别的事,嘴里漫不经心地唱着。但就是这样的漫不经心,时断时续,低声哼唱,使得那歌声特别动听。”

但问题在于类似文章太少。更多的是莫名其妙的指责与质问。甚至我发现,有些批评者没有读过书,在他们的评论内容中,大部分内容谈的是为何没有读就可以评论一本书。

比如说,有人指责该书美化“文革”。其实这本书有几条线,除了静秋与老三的爱情,还有静秋打零工的线索,甚至在篇幅上,静秋打零工的内容更长。读高中的她挑沙、拖板车、给泥瓦匠打下手,做“地坪”……她的哥哥下乡时被毒打,有人被批斗至死……那些纪实文学中有的内容,这本小说里都有,甚至细节更真实。

那么为什么会出现美化“文革”的感觉?也许是小说中时常具有的反讽,比如说静秋帮人做了衣服,别人送了些礼品,她的母亲说:“我们家现在是富得流油啊。”这种幸福感的确在小说中经常出现。但这样写有没有美化那个时代呢?我就这个问题问过评论家朱大可,他的回答很切中肯綮:“幸福稀缺的年代,幸福会造成一种电击感……越是生活窘迫越是容易产生幸福感。”

更常见的指控来自于对广告的抵制,“史上最干净的爱情”其实是书商的广告而不是作者的自我标榜。但“干净”与“不干净”都不是小说主题,当然更不是文学作品品质的标尺。

说到“干净”,可能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最干净”的小说是张爱玲的《沉香屑•第二炉香》,奇怪的是从来没人赞赏小说中的女主人公的贞操观,也没有人骂张爱玲变态。

评论家的缺席

三年来,大量读者的争论焦点集中于“干净”与“不干净”,“纯爱”与“装纯”,凸显了评论者的缺席。读者长期纠缠于书商的宣传口号,也证明了朱大可的另一个观点:“读者没有形成主体性,这是目前最大的问题。没有主体性的读者,总是依附性的读者,他没有自己的认知。”

文学作品本身的内容与它在传播中产生的新意义不符合,这在世界文学史上并不少见。小说《洛丽塔》产生了特别的服饰文化,《少年维特之烦恼》导致不少青少年自杀。但在21世纪,对小说的误读距离小说原著太远,不能说不是时代的悲哀。

倡导小说“干净”的不仅是书商,似乎还有一部分过来人认定了它的“干净”,并以此来教育下一代。而下一代读者从中读出了小说的“不干净”并以这种解读方式来反击。这也许是一部分原因。

在小说中,静秋对性的无知也许是来源于不幸家庭的经济困境,她要学习、打排球、打零工。她的无知不能代表那个时代,书中的亚民就对性非常了解。

静秋对性的恐惧来源于压抑社会提供的相关信息:解放前的妓女脖子上被挂上破鞋被批斗至死,中学生的情书被老师搜查、拆阅、传播、朗诵,当亚民与男友约会,被“值班的人”抓住,值班的人是这么说的:“你知不知道世界上还有‘羞耻’二字?我们可以现在就送你到医院去检查,看你嘴巴还硬不硬。”他们的另一个办法是“送联防队去”。据说“联防队”的“那些人都是不讲理的人,打了你再问话”。仿佛有一条锁链锁住了所有恋爱中的人,要骂就骂锁链吧。

静秋有没有“纯”?有的。女中学生的“纯”在今天也不是稀罕的东西。日剧韩剧里也有。他送给她粮票之后,“她看见他满脸是由衷的感激,好像是她刚给了他很多粮票一样。”这与韩剧的情景就很相似。

“不知道为什么,静秋每次吃老三买的东西的时候,心里就很不安,好像自己是个自私自利的人,背着家人在外面大吃大喝一样。她想如果她也有很多钱,能把一家人带到餐馆里,大手大脚地用钱,想吃什么就点什么,那就好了。”在日本电影《七武士》里,年轻武士送给农家女孩白米饭,农家女孩却送给了一个老太婆—虽然不是亲戚,但我们知道同情心一直折磨着那个善良女孩。静秋的贫穷、善良、无知与敏感是否一直折磨着读者?

小说有什么样的故事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在于作者的价值观健康,还能将小说写得充满活力,细节真实可信、感人。无论环境多么压抑、无望,但内心里还有珍贵的幸福感,何况身边还有人肯定地说:“别想那么多,别想那么远,这世界每天都在变化。”三十年后,一切变化都已经发生,说话的人已经不存在了。时空变换,作者徒唤奈何,小说早已突破了时代。


专访《山楂树之恋》作者艾米:“我尽力指出张艺谋对小说的误读”

“求偶派”、“势利派”与“哭包”

时代周报:如果可以透露的话,可以告诉我们《山楂树之恋》到目前为止销售了多少本?盗版书能否估计大致的数量?

艾米:图书代理商在网上喊的是“首印八十万册”,后来说已经销售百万册,但当我问他们要版税的时候,他们又不肯按这个数给了,说那是营销手段。他们从来没给我看过委印单之类的东西,问他们要,他们也没拿出来过,所以我不知道到底销售了多少本。至于盗版,我就更不知道了,连盗版长什么样都没看见过。

但我知道网上有很多版本,我自己的博客也一直都贴着未删节版(原版),供大家免费阅读,所以我相信看过这本书的人是很多的,但我不知道具体是多少。

时代周报:发行量如此大的一本书,当然影响了今天很多读者的阅读习惯。但今天很多讨论都是围绕 “纯”、“不纯”、“装纯”这样的概念,作为作者,你认为用这些概念来讨论这本小说有效吗?

艾米:讨论“纯”“不纯”“装纯”的人,不是在讨论这本书,是在讨论张艺谋。至于有没有效,要看你对“有效”和“纯”如何定义了。如果“纯”就是张艺谋理解的“对世事一无所知”,而“有效”就是读懂这本书,那当然是无效的。

时代周报: 《山楂树之恋》叙述有些克制,因此有些读者不太容易抓住主题。能谈谈该书的主题吗?

艾米:我不太关心主题,知道这么一个故事,也知道有些人会爱看,就把它写出来。对读者我也没太多要求,他们读了这本书,知道有这么一个人,经历过这样一些事,就行了。至于他们认为这个故事的主题是什么,那是他们个人的事。

时代周报:从最开始的读者讨论内容来看,他们对小说的理解还很准确的。从某个时期起,就都谈论“干净”与否的问题了,这其实是出版者的宣传用语。读者被广告引导,你如何看待这个问题?

艾米:你说的“读者理解准确”的那个阶段,可能是指网上连载的阶段,因为网上连载完全是“愿者上钩”,没人宣传,没人推广,没人营销,跟读的都是我博客的常客,我一天贴一集,他们天天跑来看。然后他们告诉他们的朋友熟人,那些朋友熟人也跑来看,所以相对而言,读者群与我的口味比较一致。

但在大陆出版之后,情况就不同了,图书商的营销对准的并不是与我口味一致的读者群,而是“求偶派”(“所有女人都想嫁老三”),“势利派”(名人推荐),和“哭包”(“看到最后,所有人都掩面而泣”)。我并不是说所有国内读者都是这三派人物,因为图书商的宣传攻势只搞了很短一段时间,后面的读者往往是听到别人推荐之后来看这本书的。即便是被图书商设计的口号吸引来的人,也有很多在看完小说之后改变了初衷。

但话语权掌握在媒体手里,网络上那些有关“干净”的“热议”,其实代表的是某些媒体的口味。

我只讲故事,不发议论

时代周报:电影放映后,小说被更广泛、更频繁误读,作为作者你有何感受?

艾米:我尽我的能力指出张艺谋影片对小说的误读,但究竟能改变多少误读者的谬见,我就不关心了。我从来不用别人的愚昧惩罚自己,我也从来不指望全国人民或者大多数读者都跟我口味一致。在这一点上,我更贴近诗人,而不是畅销书作家,虽然我既无前者的本事,也无后者的本事。

俗话说,人生得一知己足矣,人生得两知己两足矣……我相信能读懂这本书的绝对不止一个两个,所以我已经是“多足虫”了,很满足。

时代周报: 《山楂树之恋2》的主题对习惯了《山楂树之恋》的读者来说有些突然。能讲讲静秋如何变成了两个人吗?

艾米: 《山楂树之恋2》是在《山楂树之恋》之前写的,最开始的名字叫《中国式不离婚》,有反王海鸰《中国式离婚》之道而行的意思,后来爱看热闹的读者老嚷嚷“你怎么还没写到离婚”,把我嚷烦了,就改名《几个人的平凡事》,看他们还有什么可嚷的。再后来在国内出版,图书商把书名改成目前这个。

这个故事的女主人公有好几个人物原型,为了不让读者认出她们来,我把几个原型的故事糅合在一起,再打散分成两个人物,一个是尚未走出情困的杨红,另一个是已经走出情困的薛海燕。

时代周报: 《山楂树之恋2》静秋创作的部分有多少?仍然是日记改编的吗?

艾米:书中很多有关人生、爱情、婚姻的论述,都是静秋的。这本书不是日记改编的,而是人物原型口述的,她们讲,我听,然后写出来。这本书是我写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创作因素最强(仅指把人物糅合打散之类,并非艺术性创作),议论最多。我后来就不这样写了,只讲故事,不发议论,也不糅合打散人物,只把那些容易暴露人物身份的细节改造一番就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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